双槐岁钞卷第十

　　孝穆诞圣

　　万贵妃始为宫人，司东驾盥栉，谲智善媚。既颛宠，居昭德宫。太监段英掌其宫事，与其兄弟子侄万通、万喜、万达辈，威福赫奕。大学士万安认为同族，与刘吉皆附之，朝士无耻希进者群趋其门。成化戊子九月，彗星见，扫三台。彭文宪公时在内阁，乞归，不允，因疏请修省，谓：“外廷大政，固所当先，而宫中根本，尤为至急。凡女子年过四十则无子，虽有所生，亦多不育。谚云：‘子出多母，’今宫嫔数多，宜生子亦众。然数年无一生育者，必爱有所专，其所专者，必过生育之期故也。

　　伏望舍其旧而新是图，务正名分、均恩爱，以广继脯，为宗社大计，则人心安而灾异息矣。”又言：“黜陟人材，宜断自宸衷，不可专委臣下。”上优诏答之。己丑九月，幸昭德宫，时皇妣纪氏在御妻之列。既有娠，万氏知之，百方苦楚，胎竟不堕。上命出居安乐堂，托言病痞。庚寅七月己卯胐，今圣上皇帝诞焉。皇妣乳少，太监张敏使女侍以粉饵哺之弥月。西内废后吴氏保抱惟谨，以未奉命不敢剪剃胎发。辛卯十一月，悼恭太子柘极正位东宫，已而薨于痘。禁中渐传西宫有一皇子，上心甚念之，然虑为万氏所忌。乙未五月，张敏厚结段英，乘万氏喜时进言，万氏许之。上即召见，发已覆额矣。天性感通，相持泣下动容，出语，矩度不凡。上抚之大喜，万氏具服进贺。

　　遂令内阁拟名至再，上亲名之，送仁寿官抚育，中外闻之胥悦。

　　皇妣受万氏觞，有疾，徙居西内永寿宫。六月戊寅朔，文武大臣请建元良，甲申奏上，命待皇子稍长行之。是月乙巳，皇妣薨，追封淑妃。京师藉藉。谓薨于鸩也。十一月，始立今上为皇太子。及登大宝，追尊皇妣，谥曰“孝穆皇太后”。县丞徐顼请究皇妣薨逝之由，当时诊视太医院使方贤、治中吴衡俱宜逮治。万安、刘吉力请已之，惟访求皇妣亲属之在广西者。未几，徭峒有纪姓者诈冒皇舅，有司信之，遂以上闻。其后败露，守巡官、保奏者皆黜，吾乡黄佥宪钥亦其一也。既而用内庭言，皇妣本出李氏。弘治庚戌九月，降制封圣母之父李公为庆元伯，母唐氏为伯夫人，命有司建祠于桂林城南，春秋祭享。

　　张敏家本福建同安，成化末年卒，其弟苗以承差荫中书舍人。

　　不三载，迁至南京通政使，赠其祖益初如己官，父太常，又以兄敏功赠锦衣千户。而苗子定，庚戌登进士第。或曰内侍潘真尝与人言皇妣讳妙善，入宫时误报李为纪，故二姓族类难究。

　　上孝思追悼不已，念吴后保抱恩，命宫中进膳如母后礼，复其侄官为锦衣百户。

　　进御当夕

　　进御之礼，据注疏，天子女御八十一人，当九夕；世妇二十七人，当三夕；九嫔九人，当一夕；三夫人三人，当一夕；后当一夕。望前，卑者先，尊者后，望后乃反之，凡十五日而遍。诸侯两两而御，侄娣六人当三夕，二媵当一夕，夫人专一夕，凡五日而遍，至六日还从夫人如后法。孤卿大夫有妾者，二妾当一夕，内子专一夕。士有妾者，但不得专夕而已，妻则专夕。故《内则》曰：“妻不在，妾御莫敢当夕。”然《诗·小星》注：“凡妾御于君，不当夕。”《三礼义宗》曰：“进御，天子者十五日而遍。自下而上，象月初生，法阴道也。晦明是其所忌，故人君不以月晦及望御于内。晦者阴灭，望者争明，故《春秋传》曰：‘晦淫惑疾，明淫心疾。’夫妾御与后，并皆当夕，既与《诗》背。

　　除去望晦，则十五日不得而遍。后以尊在后，遇望反不当夕矣。腐儒陋见，所以启后世嬖妾颛宠之端也。予谓一日之间，有朝有昼，有夕有夜。夕谓日入星未出时，人君修令而退，王后每夕皆进于王，所以正内治，故妾进御俟夜，不敢当夕。

　　《小星》诗曰：‘肃肃宵征，夙夜在公。’谓夜见星而往，夙见星而还也。后五日一休，一嫔与其御进，又五日一休，一嫔与其御进，凡四十有五日，而九嫔毕见。故《周礼》九嫔掌以时御叙于王所，女御掌御叙于王之燕寝者，此也。夫人坐论妇礼，在浆人则致饮，掌客则致礼，世妇惟掌丧祭宾客之事。盖先世女御之老而无子者，为后六宫官属，故《王制》曰：‘国君不名卿老世妇。’则以先世臣妾在所当敬故也。是进御者，嫔与御而巳，夫人世妇不与可知矣。自诸侯大夫以下，虽妾媵有多寡，然皆用五日之制，故《内则》曰‘妾年未满五十，必与五日之御’者，此也。”详见《罗鄂州集》中。

　　御制静中吟

　　守成之君，颠冥于崇高富贵者，固不足言；然亦有殷忧多难，不能启圣兴邦，发为词章，萎靡不振。唐睿宗《送司马子微还天台》诗云：“紫府求贤士，清溪祖逸人。江湖与城阙，异迹且殊伦。问有幽栖者，居然厌俗尘。林泉先得性，芝桂欲调神。地道逾嵇岭，天台接海滨。音徽从此间，万古一芳春。”

　　宣宗避地，有《爽溪楼》诗云：“殿阁连云接爽溪，钟声还与鼓声齐。长安若问江南事，报道风光在水西。”宋高宗《中和堂》诗云：“六龙转淮海，万骑临吴津。王者本无外，驾言苏远民。

　　瞻彼草木秀，感此疮痍新。登堂望嵇山，怀哉夏禹勤。神功既盛大，后世蒙其仁。愿同越勾践，焦思先吾身。艰难务遵养，圣贤有屈伸。高风动君子，属意种蠡臣。”三诗俱有石刻，绝句则元周伯琦为僧克新书之者。夫睿宗阸于武曌，而役志幽栖；宣宗窘于会昌，而留连光景；高宗惫于强虏，而自比勾践。

　　皆志不足以帅气，气不足以配道，故尔。尝庄诵今圣上御制《静中吟》曰：“习静调元养此身，此身无恙即天真。周家八百延光柞，社稷安危在得人。”是时召学士张元祯进讲《太极图》，契于皇心，见于皇言，深符主静、立极、纯心、用贤之说，盖不徒闻见之知而已。词气浑噩，太极同体，岂彼三君庸琐之作所可望哉？

　　午朝奏事

　　《春秋传》曰：“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今之早朝，朝也；午朝，昼也；晚朝，夕也；夜乃即安：祖宗勤政之典如此。景泰中，午朝许大臣造膝奏事，面决可否，即施行之。若陈循、王文欲杀考官，高文义公力疾造朝，口奏曰：“少保臣高穀有事门上说。”即召对议行是也。弘治庚戌，彗见天津，诏大臣言军民利病、时政得失。刑部右侍郎彭韶疏言：“臣获随午朝，窃念日奏寻常起数，于事无补。愿自今午朝，惟议经邦急务。如吏部有大升除，礼部有大灾异，户部、兵部有紧急钱粮、边报，工部、法司有紧关工程囚犯之类，许令先期开具奏乞，圣驾定日出御左顺门，事当会议者，就于御前公同计议。事体既定，口奏取旨奉行，次日补本备照。若事体重大、一时难决者，听各官先行博议于下，候至朝时，再议奏行，仍乞温颜俯询曲折。如此，不惟世事日熟，而群臣邪正亦自可见。有事则行，不分寒暑，无事则止，勿劳圣驾。既不废午朝之典，又可率群臣兴事。则凡时政得失、军民利病，自可次第张弛矣。”其言与昼以访问合，上嘉纳之。

　　谪仙亭

　　邹吉士汝愚智谪雷州石城千户所吏目，道吾广，有司留馆坡山，士民争先谒焉。其同年苍梧吴献臣廷举尹顺德，令邑民李焕于古楼村建亭居之，匾曰“谪仙”。其父来视，责以不能禄养，棰之，泣受而不辞。弘治辛亥十月，卒。献臣往治其丧，适方伯东山刘公大夏至邑，不暇出迎。廉知其故，反加礼待，共资恤，还其丧，献臣自是知名。白沙陈公甫《追次汝愚》诗曰：“迁客一亭遗海滨，当时谁号谪仙人？花江柳市无疆界，尽是乾坤一样春。”献臣和曰：“浮云浩浩南海滨，落月独照穷愁人。狼籍几株桃李尽，谪仙亭上可怜春。”赵进士璜曰：“拄颊孤亭野水滨，阆壶风月谪仙人。而今只有残鹃在，啼老东溟二月春。”蒋知县升曰：“谪仙亭子海之滨，仙去亭空月傍人。二十四番花落尽，一杯谁共送残春？”汝愚，四川合州人，秀伟聪悟，弱冠领解首，丁未连第，入翰林。其年十月丙子五鼓，有大星飞流，起西北，亘东南，光芒烛地，蜿蜒如龙，朝宁之间，人马辟易，盖阳不能制阴之象也。适诏天下大小衙门，政务如有利所当兴、弊所当革者，所在官员人等指实条具以闻。汝愚疏言：“正天下之衙门，当自内阁始。以利弊言之，莫利于君子，莫弊于小人。少师万安，恃权怙宠，殊无厌足。少师刘吉，附下罔上，漫无可否。太子少保尹直，挟诈怀奸，怙无廉耻，皆小人也。南京兵部尚书致仕王恕素志忠贞，可任大事。兵部尚书致仕王竑秉节刚劲，可寝大奸。巡抚直隶右都御史彭韶学识醇正，可决大疑，皆君子也。然君子所以不进，小人所以不退，岂无自哉？宦官阴主之也。陛下法太祖以待宦官，法太宗以任内阁，则君子可进、小人可退，而天下之治出于一矣。夫岂不知刑臣之不可弄天纲哉？然一操一纵，卒无定守者，正心之功，未之讲也。早朝之后，深居法宫，此心之发，一如事天之时，则天下幸甚。”疏上，不报。弘治己酉，御史汤鼐坐事连及，遂下锦衣狱，议坐大辟。刑部侍郎彭公韶辞疾不为判案，始获免。谪死时年二十六。

　　汤李自相标榜

　　初，万安子翼，第进士，官至侍郎。冀子弘璧，丁未复幸隽。其同年麻城李文祥，有才学名，将奉大对。安欲托以孙，因许及第，文祥以正对，乃使弘璧延诸别馆致款。属题画鸠，文祥即奋笔作诗，末云：“春来风雨寻常事，莫把天恩作己恩。”安衔之。文祥每见沉浮世事者，辄叱且詈。上登极，御史汤鼐等交章荐起三原王公恕为吏部尚书。公素礼重风义之士，文祥及邹智十余人与鼐往来，高自标榜，谓鼐为先锋，文祥为大将，余不能纪。适诏开言路，文祥上《新政疏》，请一权立法、进贤绌奸、广言纳谏，语过切直。召诣左顺门，中官传诘“中兴再造”等语，以为不祥，从容辩对而出。既而得旨，俾佐剧县，遂补成宁丞。时王公竑已没，三原因论荐召彭公韶为刑部侍郎。鼐以印马诣内阁会敕，安与刘吉、尹直谓曰：“近日诏书里面不欲开言路，吾辈扶持言官增之耳。”鼐即以其语劾奏之。数日，召鼐入，诸中官示以疏已留中。鼐大言，疏不出将并劾诸中官，诸中官稍匿。鼐昂然遂出，益肆志自负，多以疏草示人，又劾都御史马文升等，复声言将劾三原。已而安、直皆免，鼐与文样等日夜酣呼，以为君子进、小人退，虽刘吉尚在，不足忌也。一时直声震播海内。吉使门客徐鹏啗御史魏璋以利，使伺鼐。鼐家寿州，知州刘概与书，言尝梦一叟，牵牛将入水，鼐引之而上，牛近国姓，此国势濒危，赖鼐复安之兆也。因馈白金为寿。鼐大喜，出书示客，璋以此劾之。草奏以陈景隆为首，诏捕鼐及概下诏狱。文升时掌都察院，欲坐妖言律斩，三原力救之，乃谪戍甘肃。大理丞缺，吉欲用璋，三原不从，璋竟外补。寻奏召文祥还，授职方主事。居十八日。中书舍人长安吉人以言下狱，乃有媒孽文祥妄议朝政者，于是被逮成狱，下法司拟罪，当死。会有密解之者，乃从轻，降兴隆卫经历。既抵任，进表南还，大雪中行数百里，至商河城曲，河冰陷，溺死，时年三十。鼐后数年始释放为民。

　　刘绵花

　　夺情起复，自天顺初给事中乔毅奏革后，有李文达、罗一峰论之，得谪。成化庚子，内阁刘吉丁外艰，诏赉以羊酒宝钞，起复视事如故。吉三上疏辞，托贵戚万喜得不允。陈编修音上书，劝其力辞，吉不答，人无敢言者。吉每谈笑对客，殊无戚容。丁未，今圣上新政，科道交纠，万安、尹直以次罢遣，吉独不动，倚任尤专。虑科道言之，乃倾身阿结，昏夜款门，蕲免弹劾，建言欲超迁科道，待以不次之位。会诏量才举用废滞，吉特为奏升者，原任给事中贺钦、御史强珍辈十人，部属惟员外林俊一人而已。时吏部已次第拟用，而吉为此者，媚众也。凡科道为圣情采纳者，悉谓由己，自是人无复有言之者矣。弘治改元，风雹发自天寿山，毁瓦伤物，震惊陵寝。上诫谕群臣修省，遣官祭告。于是左春坊庶子兼翰林侍读张昇疏言：“应天之实，当以辅导之臣为先。今天下之人敢怒而不敢言者，以奸邪尚在枢机之地故也。”因数吉十罪，且谓“李林甫之蜜口剑腹，贾似道之牢笼言路，合而为一，其患可胜道哉？伏望陛下奋发乾刚，消此阴慝，拿送法司，明正其罪，则人心悦而天意回矣”。科道交章劾异，指为轻薄小人。上命谪异南京工部员外郎。其同乡何乔新赠以诗曰：“乡邦交谊最相亲，忍向离筵劝酒频。抗疏但求裨圣治，论思端不忝儒臣。自怜石介非狂士，任诋西山是小人。暂别銮坡非远谪，莫将辞赋吊灵均。”

　　由是人目吉为“刘绵花”，以其耐弹也。吉闻而大怒，或告以出自监中一老举人善诙谐者，吉奏允举人监生三次不中者，不许会试，其擅威福如此。辛亥九月，上命撰皇亲诰券，吉稽迟俟贿，始恶之。使中官至吉家，勒令致仕。吉疏上即允，犹令有司月给米五石，岁拨人夫八名，降敕护之还乡。频行，京城人拦街指曰：“唉，绵花去矣。”昇寻被召，擢少詹事，而举人会试亦除禁限。

　　牛生麟

　　沈约《宋书·符瑞志》以麒麟为首，效《周书》王会解，凡汇皆训释之。至曰“玉女，天赐妾也，则物魅亦与焉。”鄙倍甚矣。予谓诸福之物，当以六籍所载者为先，文、宣朝，祥瑞无间远迩。永乐甲申八月，驺虞出周郊，二虎随之。甲午榜葛刺国、乙未麻林国，俱贡麒麟。宣德己酉，来安县石固山获驺虞二，是《关雎》《鹊巢》之应毕备于一时也。癸丑闰八月，编修许彬进《麒麟狮子福禄玄虎四祥》诗。福禄，番人本名福俚，状如骡，其文白黑相错，匀莹可观，乃王会所无者。狮子本非瑞应，日食牛羊，百夫扛之，大为民害。成化戊戌，西夷扣嘉峪关来献，御史徐纲按甘肃，令守关者匆纳，疏上，不从，盖不明言其匪瑞故也。又有马哈者，如羊而纯黑，头有双角，其长过腰。驼鸡者，高七尺，王翮玄翎丽金距，岂王会所谓辉■〈羊玄〉文翰之属邪？如发令，以六籍所载四灵之外，无得有献，则外夷无所售其奸矣。以予所闻，成化甲辰，泗州牛生一麟，怪而杀之。

　　人见其足如马蹄，黄毛中肉鳞隐起如半钱然。同时武陵田家牛亦生麟，头尾及足皆牛，但遍身生鳞，鳞缝中绿毛，茸茸然纤秀。方出胎，见铁坎倚壁，即往啮食，家人击杀之，其皮见存常德府库。弘治辛亥，蒲圻白水村邓荣家牛又生麟，大率类武陵者，不食而死。故荆吴间人言牛在水泽，云雾涟起，即有龙与交，因有此异。由此言之，奇祥极瑞，中国所自有，第在人知而豢之耳，虽绝外夷之贡可也。

　　筹边翊治策

　　吏科给事中闽人林粹夫廷玉，父芝，司训信宜。母没，留葬焉。及父迁韩府纪善，占籍平凉，遂领陕西解首，连第进士。以葬鲁都宪使吾广，因趋信宜，访得母墓，恸哭祭之，欲负骨以归，陈白沙止之。有“不与皇华共载”之句，乃图山形而去。

　　其至广西也，询知狼兵勇悍，皆由土官养以威福，信。将出征，籍其姓名，椎牛酾酒，使纵一日之欢。及师还，则谴责其无功退缩者，削其田产，以赏有功，并賙阵亡之家。所获头畜金帛，尽许人己。故遇敌奋勇，所向皆捷。比在谏垣，弘治改元。六月，虏犯大同、宣府，诏镇守等官各陈所见。粹夫上《筹边翊治十策》，明赏罚以振军旅，禁暴掠以安黎庶，革宿弊以清吏治，预处置以成人才，表忠良以垂世教，慎师儒以敦化本，肃礼仪以广敬畏，普惠泽以恤困穷，举遗才以昭激劝，究元恶以示鉴戒。大意言虏寇犯边之时，间有骁勇军士，斩获首级，则冒为己功，或与所私。夺回头畜，则尽数入官，追并栲打。其阵亡者，失律避罪，俱报病死，且不賙复其家，使其父母妻子，至于困馁。故得功者徒为痴人，阵亡者空作冤鬼，惟狡滑奔逃，乃得两全无害。似此赏罚不明，谁肯输命效死？以边将受阃外重托，而反土官不如，此臣所以三叹息也。自今恩义以培养于平日，威信以振起于临时。毋夺士卒之功，毋匿阵亡之报。重退缩之禁，恤死难之家。其夺回头畜财物，以十分为率，有主者四分偿劳、六分给付，其无主者并听军士人己，庶几赏罚明而军威振矣。王师所过，纪律不严，致令军士抢掠，以充盘费。

　　亦有将帅生事，百端扰索。近闻天花菜一斤价银三两，其余可知。宜禁戢军士暴掠，供应毋恣科敛，则边人蒙福，当不赀矣。

　　内治之修，在用人才、明赏罚。且如逋逃僧继晓、奸吏李孜省、方士邓常恩、赵玉芝辈，奸党势焰，倾动一时。皇上洞烛其奸，首行斥逐。然孜省下狱当矣。而继晓遗漏不追，家赀钜万，日拥美姬以自娱。玉芝谪戍，宜矣，而其冒滥葬祭，父母坟茔，辉煌如故，非所以昭法戒也。乞敕法司擒械继晓，明正其罪。仍行巡按，平毁坟茔，则将来奸宄知所惩矣。上悉行其言，命锦衣官校逮继晓，戮于市，天下快之。

　　刘王疑冢　　

　　南汉刘隐，僭据广州，传四世，皆昏虐，多立疑冢，以虞发掘，今北郭外有之。弘治壬子，予觅寿藏白云之麓，有携砖来售者，方二尺，厚五寸，上有篆识曰“景定辛酉预备砖”。寻又有售碗碟盘盂者，其色黑而润，若饶磁然。询其所由来曰：“得诸刘王冢。”往观藏处，实大墓也。然景定乃宋理宗年号，其非南汉物明矣。廖山人飞卿云翼居西城外荔枝湾，犁田得长刀，其铦已尽，而嵌银文彩如绣犹新，岂当时昌华苑之遗物哉？又北十里，多甃石，亦指为刘王冢，发之，惟水涓滴而已，盖所谓明月峡、玉液池也。予《咏西城古迹》云：“江水东流西日斜，刘郎綦迹尚天涯。昌华苑外裙腰草，玉液池边鼓吹蛙。隔陇牛羊闻牧笛．遥林烟火是樵家。当年翠辇曾游地，留与东风长稻花。”

　　大地神化

　　横渠曰：“一物两体，气也，一故神。”自注云：两在故不测。

　　“两故化”。自注云：推行于一。盖天包地外，而气行乎地中，只一物尔。在阴在阳，消长进退于无穷，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所谓阴阳不测者也。一阴一阳，化生万物，虽是两体要之，只是推行此一物耳，所谓“为物不贰”者也。人测天地之化，因阴阳两在而知其神，不特圭臬、景晷、律琯、葭灰而已。

　　《汉志》曰：“天子陈八音，听乐均。冬至阳气应，则乐均清，景长极，黄钟通土，灰轻而衡仰；夏至阴气应，则乐均浊，景短极，蕤宾通土，灰重而衡低。”此即《周官·大司乐》分阴阳之遗法也。以声召气，故神祗可得而礼。执是以为南北郊，则误矣。记曰：“人者，天地之心也；其气，天地之塞也。”饮食暖于心，既久而达于四肢，此可以体天地之化。刺割抑搔，才及于肤，而心即悟，此可以体天地之神，又何待外求哉？

　　名字称呼

　　文质迭为盛衰，观于名字称呼，亦自可见。汉孔安国、唐郭子仪皆以名为字，逮宋鲜矣。我朝淳风，超出汉、唐。洪武至天顺，登科录多有之。成化己丑进士曹时中字时中，张祯叔字祯叔，廖德徵字德徵，此后始罕见耳。惟吉水彭氏兄弟，敬、占、道、术、教，以主一、用二、贵三、崇四、敷五为字，人甚异之。

　　又有张用也、孙继兮，则新奇甚矣。书简称人以“阁下”、“明公”，自称不过“侍生”而已，“足下”、“友生”，又其常者。方韩都宪之莅两广也，首斩一指挥以令众，藩臬谒见，即行跪札。

　　既平大藤峡，其威张甚。然吾郡吴太守中聘教授王文凤修郡志，公闻之，以所得书简附人，惟曰“贺都御史韩雍平两广书”。其中大司马王公称“竑拜书复都宪永熙知己阁下”，大宗伯姚公称“夔顿首都堂永熙年兄阁下”，少司徒薛公称“远百拜奉书永熙都宪年兄行台”，邢太守称“侍生宥百拜奉书都堂先生执事”，顺德钱大尹称“乡生溥端肃奉复总督巡抚都堂阁下”。按薛、邢皆琼州人，钱又属吏，未尝有所谄也。相去未久，乃有治生、晚生与门下、台下诸称。平交或号而不字，官尊齿邵，则系以翁，或称老先生，不一而足，岂亦文盛之会哉！

　　给由赈济

　　吏部旧例，凡在外官员考满，给由至部，必察其行能，审其年貌，从公考核称职、平常、及不称职，以凭黜陟。惟云、贵军职首领远者、及驿递等官在外者，各赴本布政司；南直隶者赴南京吏部；北直隶者亦赴本部。成化甲辰，豫备饥荒，始令被灾所在三年、六年考满官员，四品纳米六十石，五品五十石，六七品四十石，八九品三十石，杂职二十五石。俱听巡抚官拨缺粮仓分纳完，回任管事，免其赴部。惟造完须知功迹牌册并通关，差人缴部而巳。弘治庚戌三月，三原公会题，略谓：“各官廪禄有限，而杂职之俸尤微，苟非取于公，必至剥于下，贪惰之风，由兹而起，考课之法，废格不行。中间虽有老懦贪酷，无从辨验，是非臧否，混于一途矣。今后遇有灾伤所在，缺米赈济，许令有司措置。其考满者，俱要赴部给由，照例考核。上从之。予按，旧制给由者，条陈本处民情吏病，自行具奏，于鸿胪寺引见之日，径赴进呈。永乐初元，江西左参议孙浩、广东副使邹佑考满，给由违此，遂蒙拿问，最宜复也。宜革者既革，而宜复者不复，何哉？

　　沈阳鸡异

　　河间沈阳中屯卫前千户胡泰，母死已十年，父亦再娶。弘治己酉，泰梦亡母告曰：“我已托生为雌鸡，毛色黪黄，明日当为某屯军贽仪，至则好收养之。”明日，泰偶出，果有荷米食及鸡至者，即欲烹鸡饷之。鸡人言曰：“毋烹我，且待泰儿回。”

　　家人大惊异。及泰回，绕身喃喃，叙及家事。泰告父以梦征，乃畜不杀。后益作孽，飞啄后妻面首。且自矜存时千创艰难，今家业日耗，皆夫纵后妻之故。诟詈不已，远近闻之，借观者众，泰拒不纳。无何，后妻逐入炕下，扑杀之。考诸《五行志》，近鸡祸也。

　　木兰复见

　　南京淮清桥女子黄善聪者，年十二，失母，有姊已嫁人矣。

　　父贩线香为业，往来庐、凤间。怜其幼且无母，又不可寄食于姊，乃令为男子饰，携之旅游者数年。父死，诡姓名为张胜。有李英者，亦贩线香，自故乡来，不知其女也。因结为火伴，与同寝食者逾年，恒称疾，不脱衣袜，溲溺必以夜。弘治辛亥正月，与英偕还南京，已年二十矣，突然峨巾往见其姊。姊谓：“我本无弟，惟小妹随父在外尔，胡为来？”乃笑曰：“我即善聪也。”泣语之故。姊恶之，曰：“男女同处，何以自明？汝辱我家矣。”因拒不纳。善聪不胜其愤，谓曰：“妹此身却要分明，苟有污玷，死未晚也。”姊呼稳婆视之，果处子，始返初服。越三日，英来候，善聪出见，英大惊愕，归，怏快如有所失，饮食顿减。英母忧之，以英犹未娶，乃求婚焉。善聪执不从，曰：“此身若竟归英，人其谓我何？”所亲与邻里交劝，则涕泣诟之。

　　事闻三厂，勒为夫妇，且助其奁具。成婚之曰，人有歌之者，以为木兰复见于今日云。予按，女易男饰、后返初服者，南齐时有东阳娄逞，五代时有临邛黄崇嘏，国初蜀有韩贞女，盖不独善聪也。

　　长幼礼严

　　中原西北士大夫，长幼之礼甚严。年长者每呼姓名，饮酒献酬，幼者必跪，初不计贵贱也。山西雍宪副世隆泰性气廉厉，凛不可犯。既贵，便道过家，往访同窗旧友王生。时生已弃士业农矣，遇诸途，谓曰：“雍泰乃念贫贱之交乎？倘不弃予，约期访汝韦曲。”泰敬诺而归。至期，冠带以俟。生布衣■〈毛监〉■〈毛参〉，背只鸡持瓢酒至，据正席而坐。泰以兄事之，与饮必跪，生亦直受之不辞。泰后为都宪，巡抚宣府，风度棱峻。参将李杰来见，不与为礼，杰颇不法，即数其罪，呼左右缚杰，使跪庭下，大棍挞之三十，坐是罢官。其宦辙所至，辄有遗爱，人谓与华岳争高。《诗》云：“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足以当之矣。泰，陕西咸宁人。

　　圣贤后裔

　　宣圣五传曰顺者，魏封鲁文信君；又二传曰鲋者，秦封鲁国文通君。其后侯于汉，进封公，唐袭封文宣公，宋南渡，改衍圣公，金又增世袭曲阜令，元因之。我朝洪武初，诏并如旧制，仍免孔氏差发。仁庙赐衍圣公甲第于东华门北，景帝赐三台银印玉带麒麟袭衣，皆前所未有也。永乐丙戌，试乙榜举人，赐冠带、太学读书，以孔谔圣人后授春坊左中允。景泰甲戌，会试中式孔公恂，闻母丧，上知之，命翰林给纸笔，俾就殿试，赐进士出身。服阕，授礼科给事中，后擢少詹事兼左谕德，辅宪庙于东宫。正统初，浙江佥事彭贯，奏宋衍圣公孔端友从高宗南渡，留居衢州，遗祭田五顷，当给赐。诏如所请。弘治癸丑，用守臣言，端友远孙彦绳，嫡派也，命为翰林五经博士，世袭，主衢庙祀。先是，景泰辛未，择颜子之后希惠，孟子之后希文，授翰林，世袭五经博士，诚意伯刘基七世孙禄官亦如之．佥谓不类。弘治壬子，上念开国功臣六王，惟中山、黔宁子孙世公，而开平、岐阳、宁河、东瓯，皆为编氓，乃征其裔孙常复、李璿、邓炳、汤绍宗，并授南京锦衣卫指挥使。礼科给事中吴仕伟言：“诚意伯后不当为博士。”于是录基九世孙瑜为处州卫世袭指挥使。圣贤后裔，自此不混于功臣矣。

　　裴周二大魁

　　唐高锴为礼部侍郎，知贡举，《唐书》称其颇得才实。然《摭言》载，裴思谦自携仇士良一缄，入贡院，易紫衣，趋至阶下，白曰：“军容有状，荐裴思谦秀才。”锴接之，书中与求巍峨。恩谦曰：“卑吏奉军容处分，裴秀才非状元，请侍郎不放。”锴俯首良久，曰：“然则略要见裴学士。”思谦曰：“卑吏便是也。”锴不得已从之。洪容斋谓锴“徇凶珰意，以为举首，史谓才实，恐不然也。”宋理宗开庆元年，太平州人周震炎。附丁大全。及省试得隽，大全窃御题示之，即豫构数千言，大全力荐，遂擢第一。既唱名，大全进贺曰：“此太平状元也。”上大悦。公卿向尝见其在大全私第执役如奴隶，物议喧骇，而不敢言。是年，大全败，追夺震炎恩倒，降名五甲。二大魁幸进乃尔，亦可叹哉！或谓国朝吉安人当路，曾棨等三人及第，皆出吉安；福建人当路，林震等三人及第，皆出福建。恐亦气机所孚，非徇私也。然成化甲辰、弘治庚戌，首大对者，皆行不逮文，追降之制，似亦宜复。

　　何孝子

　　何孝子子完宇新，惠之溥罗人，少失父，事母至孝。有传其事者可异焉，其词曰：“宇新母死，贫不能葬，乡人感其行，无远迩争赙之，发引致奠，至七十余筵，遇积雨不止。及辆车届道，随在辄晴，雨若为之迂避者。既葬，缚草庐墓侧，夜有虎蹲其门，宇新祝曰：‘罪恶之人，孤哀万死，盍蚤食我，毋徒相怖。’穴壁觇之，二虎左右驯如也。迨晓，散去。夜辄复至。

　　每浃旬，则易二新者，犹瓜代然。宇新忽得危疾，乡人舁归治之。其家在城市，虎亦尾之去。疾愈，还墓，则虎又来，遂视之若素豢者。家无应役三尺之童，畜一黄犬，每三五日辄候墓所，每有所需，即书片纸系其颈，家人见之，具备系使负还。似此孝感不一。士庶百余人，白其事于藩司，及具奏，看旨旌其门。后宇新第乡贡，入南监。苏人钱士弘者，与之友善，见其近体衣尚结衰，绞带牢不可解，以示终身之丧云。宇新尝求李西涯诸名公为作庐墓诗。陈白沙封其卷，题诗有‘直从天地闭三冬’之句，惜其自襮也。”近闻吉水罗孝子玮居母丧，庐墓螺子山下，亦有驯虎狎犬之异，与宇新事颇相类。

　　进士教职长史

　　进士就教职、授长史，皆穷途也，然亦有自穷转达者。洪武庚戌，仁和儒士俞友仁领荐。辛亥，取会元，赐第在三甲，筮仕丞长山，辞不能吏，改襄阳教谕，后调诸城而终。钱塘王仪之羽，年十九，领首荐。辛未进士，历仪制郎中．升太常少卿。乞归，改掌教余杭，卒。永乐乙未进士第二人李贞、第三人陈景著，皆久于编修，乞便养。贞得高州教授，景著得福州教授，俱不迁而没。弘治庚戌，进士无锡杨文避，作县教授、金华令，升南监丞矣，其达可量邪？授长史者，永乐甲申进士第三人周孟简，自詹事府丞擢襄府，周忱自刑部主事擢越府。

　　天顺庚辰，德王出阁，选进士杨完、刘诚、雷霖、屈祥，授翰林检讨，俾侍讲读。已而完、祥擢德府，诚擢秀府，孟简终于长史。成化己丑，李昊亦授检讨，擢忻府。其后，越、秀、忻三王早世，无子，国除，忱改工部侍郎，诚改宁国同知、升湖广参议，昊改南礼科、擢浙江参议，独霖擢副使、提学山西，其不可料如此。弘治庚戌，兴王出阁，选检讨，进士何洽、杨铎、刘溥、徐浤得与。而浤辄愤哄，吏部并洽等皆奏黜之，而别铨其同年前列者张景明、袁宗皋为左右长史，遂不敢辞。宗皋，吾广方伯凯之子也。

　　哈密

　　哈密，在西北大碛之外，本古伊吾庐，乃蒙古、回回杂处之国也。地居平川，城周四里，开二门。其东有溪，西北流，为咸卤，间有楸杏，农耕惟麦及豌豆二种。其北天山，与瓦刺相界。

　　西接火州，为诸胡要路。唐置伊州，至元，有肃王忽纳失里者，镇其地，卒，弟安克帖木儿嗣。永乐元年，来朝贡马。二年，设哈密卫，改封忠顺王。三年，为可汗鬼力赤毒死，无子。兄子脱脱，自幼俘入中国，廉得其祖母速可失里，并还之，命袭王爵，赐以金印、玉带，官其头目为指挥、千百户、镇抚、经历，以周安为长史、刘行为纪善。而安克帖木儿妻属反，依鬼力赤。

　　其后，脱脱酗酒病死。九年十月，封其从父之子免力帖木儿为忠义王，掌事以俟其子长成。宣德元年，免力帖木儿死，封脱脱子卜答失里为忠顺王。三年，以其幼不更事，仍封免力之子脱欢帖木儿为忠义王，以辅之。天顺中，忠顺王卜列革传孛罗帖木儿与脱欢之后俱绝，王母理国事。成化癸巳，土鲁番王锁檀阿力侵哈密，虏王母金印以去，其众逃居肃州及苦峪城。戊戌，锁檀阿力死，子阿黑麻立。先是，哈密相婚姻者凡三种，曰回回，曰畏兀儿，曰哈喇灰。王母外甥都督罕慎，畏兀儿人也，寓甘州。壬寅，甘肃守臣请封罕慎为忠顺王，从之。甲辰，遣使送入哈密。弘治改元，阿黑麻以罕慎非肃王后，乃假结婚而杀之。寻遣使入贡求封，朝廷玺书切责。辛亥，王母已死，乃归城池金印。会曲先安定王朝贡，自称忠顺王裔，盖奸人教之，其实非也。兵书马文升误听三种头目告保，遂立安定王侄陕巴为忠顺王。识者曰：“夷虏贵种类，曲先本西戎，安定本鞑靼别部。强合为一，又与罕慎异矣。土鲁番必不心服。”阿黑麻闻之果怒，癸丑，复虏陕巴及金印以去。报至，上命兵侍张海、都督缑谦，率其头目写亦满速儿等往经略之。甲寅三月，还以无成功。海降参政，谦闲住。满速儿等四一十余人，俱安置闽、广。闭嘉峪关，绝不与通。盖士鲁番距哈密七百里，恃其险远，至是益横。然兵马亦少，使大军及罕东卫番兵从捷径出其不意袭之，可擒也。今闻用此策，然大军不出，恐终难靖耳。

　　鸢鱼辩

　　程子曰：“‘一鸢飞鱼跃’一段，子思吃紧为人处，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之意同。会得时，活泼泼地。”又曰：“自再见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陈公甫合言之曰：“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一口打并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又《与陈頀湛雨》诗云：“君若问鸢鱼，鸢鱼体本虚。我拈言外意，六籍也无书。”陈益庵梦祥骐作辩曰：“道具体用，体则天命之性，用则率性之道也，性道皆实理所为。故曰：‘诚者，物之终始。’体何尝虚邪？《六经》所以载道，一字一义，皆圣贤实理之所寓，实心之所发。以之发言，则言必有物。以之措行，则行必有恒。故曰：‘君子学以致其道。’书何尝无邪？以实为虚幻也，以有为无妄也。其曰言外意即佛老幻妄之意，非圣人之蕴也。”予谓公甫意从程子来，想是会得时，不必深辩耳。甲寅三月，予自香山省稼回，至白沙访之。雨后蹑草屦护鞋而往，相见大笑，讲话竞日，各赋一诗而别。予末云：“吟弄不知春已暮，满天风月玉台巾。”盖许以“与点”之意。公甫末云：“与话平生灯火事，羞看白发满乌巾。”岂以予老犹耽六籍故云尔乎？不可知也。持其翰归，涂通府见之酷爱，遂取去。其为世宝重如此！

　　一月千江

　　宋景濂《序瑞岩和尚语录》云：“人生而静，性本圆明，如大月轮，光明遍照凡苏迷卢境界。且湿性者，大而河海，小而沼沚，莫不有月，而中天之月未尝分也。月譬则性也，水譬则境也。”曹端夫首倡理学，以月川自号，岂有取于月映万川之喻与？薛文清曰：“万川总是一月光，万物体统一太极也。川川各具一月光，物物各具一太极也。”佛氏书谓：“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得此意矣。陈公甫尝作《西江月》二阕，张学士元祯和韵云：“一月千江千月，一通万感万通。先生何必苦加功？无用中藏有用。　　一个法身如粟，大千有象皆笼。不须淘净不须熔，本自无迎无送。”“了了千条万绪，皇皇四达八通。人头下手怎施功？外面中间夹用。　　眼孔毫芒洞见，肚皮天样包笼。圣贤坯璞此陶熔，船快更加风送。”

　　邹汝愚亦尝著论曰：“天下岂有性外之物哉？尝观诸月矣。

　　出没乎丹崖青壁之上者，月也；容与乎虚室空谷之间者，月也；荡乎江、止乎渊、依乎树杪者，月也。古人之所见者，月也；今人之所见者，月也。其为月也，岂有异乎哉？”视宋、薛稍广。

　　予按，程子谓佛氏言性，犹太阳之下置器，其间方圆大小不同，特欲倾此于彼尔。然在太阳几时动，是日亦可喻，不独月也。

　　夫中者，天下之大本，性固万理之一源，又奚必取诸禅？名理而取诸禅，吾儒其衰矣夫？

　　子陵太白

　　严子陵足加帝腹，感动星象，高风不可尚已；李太白使力士脱靴、贵妃捧砚，亦一世之豪也。摛词者，无容喙矣。近见柳倅桑思玄悦《客星亭记》，乃谓客星有五，曰周伯、曰老子、曰王蓬絮、曰国皇、曰温星，凡有所犯，无不灾凶。《后汉·天文志》：“客星居周野，光武崩，应之。”于此不书，似因子陵而讳占也，且犯帝座。与晋刘聪时人紫微同，其太史康相以为非常之变，聪遂灭亡。光武无其应者，岂非政鲜阙失，即目前下贤一事亦可弭其灾患欤？然世常拟子陵为客星者，盖于其名，而不于其实也。济宁城南有太白酒楼，古今题咏甚多。予同年谢同知国贤廷举传诵一律云：“诗圣推删后，风流袭晋余。一生惟曲蘖，千首半裙裾。飞燕真危语，骑鲸岂信书？参乎爱手足，争肯饲江鱼？”乃刘进士承华恺所作。嗟乎！自商公去位后，即有戴御史疏誉汪直，遂复西厂，得骤迁。恺亦从风而靡者，乃尔敢侮太白邪？太白当明皇时，直奴视力士，其谮于贵妃，以飞燕新妆之句得左谪。正其谠论，反以危语见嘲，视悦尤为谬矣。

　　丘文庄公言行

　　弘治乙卯春二月戊午，少保丘公薨于位，概其平生。不可及者有三：自少至老，手不释卷，其好学一也；诗文满天下，绝不为中官作，其介慎二也；历官四十载，俸禄所入，惟得指挥张淮一园而已，京师城东私第，始终不易，其廉静三也。家积书万卷，与人谈古今名理，衮衮不休。为学以自得为本，以循礼为要。成化初，予寓京师，得长子，名之曰“都生”，公顾予易以“都得”，取“自得”之义也。陈主事晟衣绣唁公闻丧，面斥曰：“既不能以礼自处，又不能以礼处人。”自学士为祭酒，最久任。所著《大学衍义补》、《世史正纲》、《家礼仪节》，每遇名流，必质问辩难以求至当，皆足传世。成化癸卯，陈白沙至京，与谈不合，人谓公沮之，不得留用。时犹未入阁也．安有沮之之事乎？及入阁，与太宰王三原皆太子太保。偶坐其上，三原喷有烦言。会太医院判刘文泰失职，奏三原变乱选法，以所刻传封进，内多详述留中之疏。上责其卖直沽名，致仕去。人以教讦议公，公实不知也。谢侍郎铎至形诸言论，訾其著述。

　　刘学士健谓曰：“丘仲深有一屋散钱，只欠索子。”公曰：“刘希贤有一屋索子，只欠散钱。”健默然甚愧。又尝劝其门生王鏊、谢迁二学士读书循礼，毋狎饮废事。至面检毛修撰澄廷对策，多出《小学史断》，全无自得，以故翰林后进多憾之。揆公素履，于谥法例得“文正”、“文清”，而愁谥文庄者，其以此夫？

　　保举神童

　　弘治乙卯，吾乡西溪张御史叔亨泰按云南。会镇守太监刘昶、总兵黔国公沐琮、巡抚都御史张浩保举神童董元者，绍兴人，知云南府复次子也，八岁时能诗翰。《咏胡桃》曰：“形状如鸡子’刚柔实未分。擘开混沌觳，浑是一团仁。”《梅月》曰：“梦觉罗浮夜已阑，碧天云静月团团。玉人不学桃花面，净洗红妆镜里看。”九岁以来，真楷草书歌赋序记及三场文字，亦皆能之，今十三矣。请查照李东阳、程敏政、杨一清、洪钟事例，考送翰林院读书。疏上，上召试，不如所言，命还籍，乃充会稽县学生，更名玘。予按，敏政、一清及钟，皆由翰林院秀才登进士，而钟授中书舍人，夭死，时年十八。惟东阳虽受上知，然为顺天府学军生登第，未尝读书翰林也。今为学士，与敏政、一清俱将大拜矣。玘其可量邪？

　　修省直言

　　弘治乙卯二月，洮州雨霜；六月，黟、歙雨豆；七月，大雨雹；八月，贵州地震；九月，吾广、潮、琼飓风暴雨；十月，南京地震，南赣大疫；十一月，贵州、陕西地震；十二月，靖虏卫天鼓鸣，长河、江西大震电；礼部以闻。上令两京文武群臣同加修省，直言无隐。于是户部主事芜湖胡仲光爟疏言：“地震之类，灾之小者也。西北旱瘼，父子相食；东南饥疫，骨肉流离，大变也。陛下深居九重，左右蒙蔽，未之知耳。今李广、杨鹏引用刘良辅辈，左道惑乱圣心，斋醮糜费财用。差遣在外，如虎横行，吞噬无厌，其耗天下，不可言矣。士大夫昏夜乞哀于宦官贵戚，交相贿托，不以为耻。言官有所举劾，瞻前顾后，苟且塞责。如小吏徐珪忠义敢言，陛下误听奸臣之诉，置之于法，御史王槐依阿罪之。陛下所以奉行天地之事，群臣所以奉行陛下之事者如此。阴盛阳微，灾异曷由弭乎？乞用臣言，则奸佞斥而阴慝消矣。”疏入，人为爟危之。未几，广辈果以赃败，由爟启之也。今上仁明神圣，真可与尧、舜比隆矣。

　　双槐岁钞后序

　　夫上不足以厚人伦、统世教，下不足以纪名物、经变故，近不足以彰鸿烈、阐幽光，远不足以垂遗宪、綦后鉴者，君子不书也。恩生也晚，不足以窥古作者之意。然窃闻之，记事载言者，必文直事核，求不谬于此而已。嘉靖岁丁未，恩受从化之役，间抵郡城，得请见于泰泉先生，出是编见示。恩受而读之，知为先生王父长乐公所著。其曰“双槐”者，公燕息之室也；曰“岁钞”者，逊作者之名也。纪述起于景泰丙子、迄于弘治乙卯。首之以神功峻烈，以尊君也；继之以嘉言善行，以征献也；参之以祥瑞灾眚，以示儆也；博之以杂物撰德，以游艺也。

　　或标其端绪，而条目以举；或撮其枢要，而几微以著。其文直而肆，其旨幽而显，其要归一折之于道，信良史之遗也。昔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东方朔好古，传经术、博观外家之语。公之综核，非斯人之俦与？公始以乡荐入太学，即上六事，几触忌讳。及莅长乐，能剖析滞冤，诸所施为，盖不负所学矣。然甫试邑，遂解组而归，。其论撰止此。

　　盖自其所闻见而笔之，示传信也。使公敭历华要，以紬金匮石室之藏，其可传者，顾若是邪？今先生以宏材硕学，蔚为儒宗。

　　其所载记及郡邑志乘，已不下数十种矣。将来勒成圣代一经，贻之永久，必有以续是编之所未及者。昔司马迁成史谈之志业，韦贤传祖孟之诗礼，虽不敢以拟诸先生，而继述之迹，则似之矣。於戏！公之绩学种德，将摅忠以匡时也，而著此以见志。先生惟恐遏迭其光，而刊布以流无穷。《易》曰：“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然则忠孝之久且大者，亦少概见矣乎？恩，先生督学时门人也，忘其谫陋，谨识末简，以质诸知言者焉。嘉靖戊申孟秋吉日，门下晚学生灌阳吕天恩谨书。

　　重刻双槐岁钞识

　　国家史馆之设，崇严秘密，非践黄扉、游玉堂，不可得而窥也。闾阎山薮之士，博识方闻，实有赖于野史之作。然史才甚难，兼善者鲜。至于取遣颇偏，文力短涩．或失则疏，或失则诬。故载述日广，而读者忽焉，侪于稗官小说者多矣。岭南进士黄君在素为宫端大学，泰泉公之子会试道吴，以曾大父长乐先生《双槐岁钞》十卷见授。年读之卒业，曰：“良史才也！”

　　其文雄赡，其事详核，笔削之际，务存劝戒，诚有若先生所谓“崇大本、急大务、期大化、决大疑、昭大节、正大经”，而言今稽诸古，言天征诸人，言变揆诸常，言事归诸理，备极体要，成一家言。累朝列圣之治化礼文、名卿良士之嘉言善行，略可概见，非近日骤刻诸书所能及也。友人陆君延枝，世善史学，好古尚奇，闻下走之说而颔焉，乃曰：“江南、岭表，相去万里，博雅之士，饥渴愿见，岂易得哉？吾当另梓以广其传，有志编摩者用补正史之或遗，不亦善乎？”遂付诸锓工。嘉靖己未夏五既望，吴郡晚学彭年识。

　　（END）

附錄：

雙槐嵗抄十卷（浙江鮑士恭家藏本）

明黃瑜撰朱國楨湧幢小品曰黃瑜字廷美香山人景泰丙子舉人長樂縣知縣有惠政以勁直棄官手植槐二搆亭吟嘨其間自稱雙槐老人作變槐嵗抄卽此本也所記洪武迄成化中事凡二百二十條黃虞稷千頃堂書目稱其孫佐以春坊諭德掌南京翰林院事於院堂書簏中得吳元年故簡因足成之案佐有曰錄跋語則所補者爲洪武初科第及永樂庶吉士姓名二條是也其書首尾貫串在明人野史中頗有體要然亦多他書所載無甚異聞至於神怪報應之說無關典故者往往濫載亦未免失於裁翦矣（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四十三·子部五十三·小說家類存目一）

黄瑜雙槐歳抄十卷【字廷美香山人以鄉薦入太學授福建長樂知縣記明洪武起迄成化中事凡二百二十餘條孫佐以春坊諭徳掌南京翰林院事於院堂書櫃中得呉元年故簡足成之】（四庫全書·史部·目錄類·經籍之屬·千頃堂書目卷五）

黄瑜雙槐嵗鈔十卷【起洪武訖成化中事】（四庫全書·史部·正史類·明史卷九十七）

黄瑜字廷美香山人幼聰穎明尚書景泰丙子舉於鄉入成均以經行為一時冠天順初詔求直言疏上正身正家六事凡數千言觸權貴將得罪賴尚書王翺侍郎薛逺捄之而免成化己丑授長樂知縣禮賢興學士多化之有兄弟相訟者開導之皆涕泣相讓而退豪民黄新殺人匿其屍訊不肯伏法司欲從矜疑瑜請覆訊黙禱於神俄有蚱蜢折左股斃於硯謂新曰汝折其左足埋黑水塘中神告我矣新大驚吐實遂具獄其洗寃燭奸如此以勁直忤當道民攀留不可則為立生祠卒年七十有三所著有雙槐集及嵗抄傳於世子畿孫佐最知名（四庫全書·史部·地理類·都會郡縣之屬·廣東通志卷四十五）